久居嫏嬛书红尘,
可怜身是墨中人。

 

【黑蓝】问鼎江湖醉红尘1-寒山孤月映风霜

由于乐乎现在不允许做目录,请关注作者或订阅文章合集查看更新,有群,欲加私信

*虹猫蓝兔七侠传系列武侠奇幻架空同人小说,改编虹七、虹木、虹明和虹剑四部作品。

*主CP:黑蓝、虹她

*副CP:跳莎、奔紫、逗灵、达夫、将雪等

*私设如山,和原作是同一片武林,却是完全不同的故事


题记:

千载韶光千般客,良莠逐日恨黄昏。

问鼎江湖问苍生,孰能共卿醉红尘?




第壹卷:群岫露峥嵘

序:寒山孤月映风霜

晋隆安元年仲秋十四1,扬州冥教总舵,黑虎崖之巅,黑冥殿。

啪!

敦密厚重的黑瓷虎首三足樽被凌厉的掌风甩在墨阶上,寂静的大殿中,瓷器破裂的脆响久久回荡,令级下低眉默伫的众人不禁呼吸为之一滞。

须臾,素色白鹭纹袿衣2如云轻曳,黑冥殿西侧末位的年少女郎3盈盈跨步向前,单膝点地,戛玉之声朗朗而出:“属下炼药不力,请教主责罚。”

黑曜石铺砌的石级上方,横置着镌有“猛虎高跃,傲啸山林”的啸虎梨木髹案4,虎目所对的髹案一角竖了盏青釉獬豸5瓷烛台,烛芯晕开融融暖晖,映在崩陨的黑瓷表里,泛着星星点点的冽光。

扣披膊6胸甲、罩梨纹紫氅7的冥教教主黑心虎两点寒眸韫霜,肃然正坐于髹案之后,盯视垂眼跪进尖锐碎瓷中的冥教雪痕堂主雪岚离,他修眉微蹙,周身内力叠叠奔涌,释出慑人的威压。

黑冥殿东侧最末戴青缣巾8、穿乌袴褶9的中年男人急慌慌埋下头颅,止不住地战栗,雪岚离却膝盖用力,腰背直挺地蓦然抬首,盱10观面前漆黑渗凉的墨墀,声音清冷依旧:“请教主责罚。”

眼见锋利的瓷片扎得愈深,黑心虎抿了抿唇,波涛般漫溢的戾气渐渐平复,上绣单朵凌霜梨花的广袖袖缘11当空轻挥。除开雪痕堂主,阶下三男一女彼此偷瞄着交换个眼神,又暗窥东侧首位长身鹤立的少年郎君12,见他神色不动,遂纷纷行礼告退。

黑心虎目送他们恭敬引去,视线落于殿内套蓝锦莲花纹袍袴13、系赤绸如意纹披风、覆护心肩吞14、缀金甲臂鞲15的少年郎君面上,眸中划过一抹稀疏的暖芒:“虎儿,何事欲禀?”

冥教少主黑小虎自怀中取出卷薄册,递给步下黑曜石阶的冥教怒剑护法袁震泽,借袁震泽拾级而上挡住他的瞬间飞快地瞥了眼雪岚离,待这裹缁色16直裾17袍、携青白瘦剑的男人将册子奉至髹案中央,方肃揖沉声道:“父王,蜀郡青门降服于今计簿18悉数撰毕,青门掌门及主事长老全部伏诛,我教募降丁两千三百三十余人,迫服‘神仙丸’后编入先锋营;黎庶百工迁居者凡一万五千四百余人,各发粮麻少许以兹安置;此役我教共获谷米一万四千四百八十斛,布帛十万七千六百七十匹,典籍五百一十八册,古物字画九十七件,其余杂物及各式大小五铢折沈郎钱19合计约三十四贯八百二十文。”

“我教牺牲者按其秩次,每户每口遗米一百斛绢二百匹至米五斛绢十匹,上述财物雪痕堂依例查点发放完成,余者尽入我教仓廪府库——具文见呈。”黑小虎抬臂做了个祈父王钧鉴的姿势,借机朝髹案方向瞻顾,见黑心虎容色未改,悄然长吐口气,赓20道,“……父王,蜀郡青门诸务均已归结,但孩儿以为我教现时确有些损耗,须休息一番再兴战端。”

黑心虎左手置于册畔,食指指尖轻敲薄册,几息后,他忽地半眯起眼,询道:“青门……只降了两千弟子?掌门一族……你欲作何处置?”

黑小虎衣裾微震,讷讷语迟,雪岚离眄他片刻,笼在洁白广袖下的右手倏地攥紧,冷淡接道:“蜀郡青门既非名门望派,掌权未降者咸灭门绝户;另有弟子八千余众负隅顽抗,不肯归顺,就地格杀,其家眷略施抚恤,称死于天灾——小事尔尔,雪痕堂皆处理妥当,教主宽心便是。”

黑心虎指尖一顿,阖目喟道:“孤知矣。虎儿此番代父出征颇具乃祖遗风,孤怀甚慰;然则扫尾青门之时稍逊周密,往后行止更须审慎以保事无愆失21——天色渐暮,虎儿去寝息罢……雪岚离,你且起身。”

冥教少主唇瓣翕动,似有未尽之言,末了却只低头揖别道:“父王亦请早些安置,孩儿告退。”

等黑小虎走后,雪痕堂主方敛衣站起,静立缄口。黑心虎款步踱下黑曜石阶,拍一拍她左肩,涩声道:“虎儿到底难及你杀伐果断,离儿,今日你受屈了。”

“阿岚不敢。我辈护驾失宜,害教主攻讨青门之际染上‘血魔疯癫’,”雪岚离杏眼圆睁,唇角讥刺一勾,“阿岚忝列高位,没能炼出令教主满意的解药,如此‘密谋’教主性命,理应当众受罚。”

黑心虎没理会部下胆大包天的挖苦,两手反交于背立在近旁,出神地凝视她颢颢22胜雪的袿衣,片晌,哑音里带出丝隐约的柔和:“离丫头23……毋须苛求己身,孤已觉嗜血之念渐散;可血魔疯癫积痴销骨,极难根除——倘孤一日断饮解药,恐此毒立时便会发作,半点不由人。”

“教主,血魔疯癫毒性虽烈,却也并非无解。”雪岚离恭声回道,“阿岚斗胆,这毒跟内力同生同止,故遏药24绩寥,针砭罔效……但若散功重修,血魔疯癫必当消弭。”

“离儿……”黑心虎垂眸,其中晦色闪烁,复定睛瞩望雪痕堂主,“你欲孤散功重修?”

黑心虎背对着的黑曜石阶东侧,袭彤色直裾袍、佩熊环长刀的冥教狂刀护法耿昊权担忧地看向雪岚离,冲她微微摇首。

雪岚离右指陡颤,她深吸口气,欠身道:“……覆巢之下,完卵焉存25,阿岚绝无此意。”

“神兽有灵,庇护八荒。湘州之野,多深山大泽,向蒙神兽青睐。广闻天门剑派——”再度直立的雪岚离自知失言,改口道,“广闻湘州七剑26,素与麒麟交善,我教医典曾载‘麒麟灵血,主解百毒,辟瘟疫邪气蛊毒等,乃武林疗毒圣药魁首27’。如今唯捕获麒麟,取其灵血入药,方能解教主所中顽毒……可惜我教和七剑夙有衅隙,无从休养生息,不得不西征湘州七剑——教主于结仇一道厥功至伟,我辈望尘莫及。”

黑心虎的漆瞳里猛地暴出锋芒,仿佛两团包裹着纷纭恨意的灼灼业火,拂袖怒喝道:“天真!你以为十年前全是冥教行差踏错,湘州七剑竟无半分——”

终究是一教之主,短暂失态已濒极限,黑心虎哼罢转开话头,只道:“纵无旧怨,七剑亦难容冥教成事,雪痕堂久掌谍间细作,离儿身为其主,当对此心知肚明。”

雪痕堂主迎上他的目光,毅然反问:“至少我教在江湖里不会魔字临头,人言可畏,众口铄金,教主受得住那些口诛笔伐,冥教部属及其家眷……又该如何自处?”

“雪岚离,你也许曾忖:‘借使孤拒谋神兽,弃图武林,只求麒麟一捧灵血,以湘州七剑之宅心仁厚,便当拍手应允’。”黑心虎径自摇头,摩挲着袖缘上方欲坠未坠的单朵白梨,他脸上的笑噙着冷、裹着惨、更韫着难以名状的悲愤,“湘州七剑墨守成规,不知变通,料想现下亦矢志莫移……已矣乎,迩来十载,曩日28七剑没能偿清的债,孤今要倾全教之力,胁其连本带利如数奉还!”

皑皑衣袂袅袅且堕,遽让对面的人一把抓住右膊,雪岚离即将弯曲的膝盖被生生拉直,她放弃的应唯音亘于喉间,只好愣怔地瞧进黑心虎玄潭般深幽的眸里,但闻沙哑的男声在耳畔响起:“离丫头,十年前你出任雪痕堂主时孤便说过,你是冥教前副教主雪弥辰的独女,是孤、耿昊权、袁震泽和豺通共同大兄唯一的子嗣——雪兄跟我等结义于微末,乃刎颈之交,雪兄的女郎就是冥教的贵裔,不比旁人,毋须事事检点,处处斟酌……你一日心系冥教,你与虎儿一日是平等的身份,站在这殿里的冥教老人必视你如己出。”

“……西伐青门乃阿岚一己妄执,不意陷教主于血魔疯癫。况阿岚幼失怙恃29,幸得教主恻悯侍奉膝下,更承夫人遗稿,习我教医典近乎十载却无计可施……愧蒙教主天恩如斯。”雪痕堂主改容作色,讷讷数息,油然叹道,“教主顽毒莫愈,阿岚难辞其咎,自当长居黑虎崖,尽心竭力还教主舒泰安康。”

“若夫再征湘州,我教部曲颇有损伤,立时开拔未必适宜,而教主既欲取麒麟血以疗毒,我教须兵贵神速,出奇制胜:一则血魔疯癫毒势汹汹耽搁不得,二则十年前我教诛讨湘州七剑后,除与青光一脉交好的月魔族长归九亲赴总舵行刺外,七剑残党隐姓埋名,销声匿迹。据五济堂耳目上报,七剑故居门庭荒芜,坟冢无人祭拜,湘州迄今风平浪静,仿佛传人尽亡。”雪岚离恳切言毕,见黑心虎无置可否,遂挣开钳制,稍退半步,垂首细语道,“纵使七剑有漏网之鱼……亦无造访往来之踪,足证其天时未协,地利不合,人事相乖,积弱尤甚,我教伐之,适逢其会——自然,倘教主猜虑阿岚,权当阿岚信口胡诌罢。”

“离儿,孤并非疑你。”黑心虎无奈哂道,“彼时青门的毒来得太过蹊跷,一介武艺低微的寻常门人,衣襟里竟藏有血魔疯癫,孤以掌击之,毒包破而毒烟出,孤闪躲未及,便把格外浓郁的血魔疯癫通盘吸入,且——”

“且阿岚身为随行守卫,没能察觉那青门中人意在袭刺,就让他接近了教主,是或不是?”

“……孤多心也。离丫头若有他意,焉须隐忍至今?早在十年前——”

十年前,太元十二年30……

“黑叔!”黑虎崖上下讳莫如深的年分冷不防扎入耳膜,雪岚离轻抽口气,匆匆打断黑心虎,没敢去瞅他的面色,只低头自陈道,“阿岚失礼了。阿岚讥刺教主不是气教主怀疑阿岚,教主万金之躯平白遇险,对阿岚起疑理所当然,但教主不该戒备少主。”

“孤,”黑心虎两臂反交于胸口,笑意略收,抱肘反问道,“何尝怀疑虎儿?”

“教主曾云:‘成大事者,爱憎弗改其容,喜怒不形于色’。彼日亲见教主中血魔疯癫者戋戋31无几,伏惟教主雄才伟略,世间少有,阿岚窃以为,教主勃然之态,盖探贰心之戏耳。”雪岚离镇定析道,“恕阿岚冒昧,盍32不实言相告少主,共索兹逆?”

黑心虎眉目缓展,浮现一缕柔情:“虎儿的性子随他娘,总是过于宽恤方正了些,若知此事必当彻查,即使处事再隐秘,也难免打草惊蛇。”

“教主怀疑冥教上层有人背叛!”雪岚离恍然道,“怪不得……阿岚会命寻影阁多加注意。”

“如何,终是心领神会了?离儿,孤纵令疑尽天下王孙走卒,亦不会猜嫌虎儿。”冥教教主脚踏黑曜石阶,拾级步至啸虎梨木髹案前,他猝尔旋身,紫氅袖缘凌空划出凛冽的弧度,这霸气磅礴的男子据高睥睨着庄严显赫的大殿,负手而立,雄浑的沙音里沁着无意遮掩的志在必得,好似他定将横扫宇内,君临九州,“应杀而杀是为果决,不应杀而不杀是为理智,不应杀而杀是为疯狂,应杀而不杀是为愚痴——杀戮乃孤问鼎江湖的手段,孤现今不会、未来亦绝不会因杀戮而迷失。”

青釉瓷烛台上的芯焰在獬豸头顶爆开一朵灯花,余烬散进温热的烛泪里,顺着烛身滑入瓷盏,规矩地凝于盏底,任风发飙拂33,全无半滴流出盏外。

獬豸烛台青釉瓷盏的边际如此分明,可应不应杀的界限竟在何处,人活一世,又有谁能保证自己不会痴狂呢?

“……教主圣明,阿岚告退。”雪岚离忖毕,定神行礼,俟黑心虎首肯,向殿外走去。

白鹭振翅,跃跃且翾34,独立阶头的男子遥瞰欺雪袿衣飘然渐邈,情不自禁地低唤出声:“阿梨——”

雪痕堂主顿住脚步,单手扶着推开泰半的漆红雕冥板门,殿扉两侧黑釉奔马陶灯里的焰火齐齐一抖:“白梨夫人兼爱厚德,恩泽广布,其良善仁笃,武林咸服……阿岚一介徘徊在尘世与地狱间无处可归的游魂,虽习夫人笔记手稿,尊夫人为半师,却万不敢自诩为白梨夫人再世,惟愿倾绵薄之力,灭我教欲壑难填之贼,使豺锋之乱永绝于黑虎崖!”

言讫,雪岚离再次请辞,待她走得远了,狂刀护法耿昊权和怒剑护法袁震泽并肩趋至黑曜石阶下,躬身抱拳,黑心虎喟道:“离儿服白,倒是愈发出挑。”

袁震泽睇视咬唇弗语的耿昊权,掂量着应道:“袿衣衬人,雪痕堂主模样水灵,一袭白裳便显得更好看了。”

黑心虎没答,眸色幽深,竟有神思恍惚之势,耿昊权知他缅怀的亡妻白梨及先兄雪弥辰均喜素装淡裹,可那两位白雪般风华绝代的佳人先后死在了太元十二年冰冷刺骨的秋风里,迄今整整十年。

追悼固善,哀极易伤。

“……黑兄,三弟是个粗人,却亦读过‘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35’的兵法。”耿昊权终于觅出句能改变话头的义理,赶忙劝道,“况且黑兄余毒未消,当把调养作为首务,莫要轻涉险地。”

“昊权、震泽,你们不知就里,寻影阁月初新载天门郡一带有位化名白猫的民间衙役,所携长剑约三尺五寸,出鞘之际剑气如虹,跟其他身负暴虐之名的捕役快手不同,白猫颇具侠骨,更兼其常衣缟素,自谓‘白衫雪袴秋色襦’……‘白’衫、‘雪’袴、‘秋’色襦!”黑心虎面上仍噙着笑,但愈说愈慢,十指根根攥紧,瞳中乍然烧起两团凶戾的恚36火,“他在等孤去找他,他必是湘州七剑硕果仅存、苟活至今的长虹剑主——弘白!”

耿昊权与袁震泽双双俯首,莫敢搭话。

冥教教主深吸了两口气,眸里的狠恶悲愤徐徐归于平静:“孤初见弘白,他内功之深已非寻常,而孤征伐湘州七剑后,他假名白猫,和孤既成血仇,想来定是十载苦修,半日不敢懒怠,其武道造诣恐臻化境。孤意亲手处置长虹剑主,让他明白——十年前,是他们七剑有错在先!”

“至于七剑余党……便让小辈们独立料理罢。虎儿也到了好好历练的年纪,免得你们两个做叔父的总是宠着、让着他,令他误以为自家神功盖世,早晚轻敌受伤。”黑心虎浅浅一哂,冥教教主的两位贴身护法总算放下心来,袁震泽连连摆手道:“心虎兄误矣!耿兄及四弟自打小虎少主五年前出关后,与其切磋从未手下留情,奈何小虎少主确乃逸群之才,武学进境突飞猛进,实非我二人没尽全力啊!”

“虎儿万般皆佳,只是同阿梨一样心软……欲成大业,决计要不得优柔寡断。”黑心虎沉吟道,“离儿于医毒两道天赋异禀,阿梨当真后继有人,离儿的性情大约和孤更相似些,眉眼却像极了雪兄……不知是福是祸。”

袁震泽双目发直,宛被“离儿、阿梨”绕得头晕,甚至鬼祟地翻了个白眼。

“由今观之,离儿跟虎儿确乎情义甚笃……离儿会是虎儿最好的助益。”

耿昊权脸上的宽和渐销,低垂的黑瞳里翻滚着化不去的忧愁。

“昊权。”

耿昊权重新抬眼,清眸中一片热忱。

“副教主马三娘和她麾下的禁卫营仍由你督查,时时回报虎儿来日在湘州的战况——去罢。”

“谨遵兄命。”冥教狂刀护法应声告退,黑冥殿南方两扇漆红雕冥的板门冻得他险些打出个激灵,可他毕竟忍住了:能够穷年累月包容他所有孟浪的仁兄早已长眠。

不,并非长眠,而是……永逝尘寰。

耿昊权放任出离的哀伤涂满面庞,推开殿扉的刹那,恢复回无思无虑的模样。

掩上殿门前,他瞥见袁震泽举头,定是黑兄传音叫了四弟的名字。

弥辰兄在时,他还不怎么懂得“规避”的含义,他们兄弟五个向来亲密无间,何须特地排除某人才能言谈庶务?

耿昊权忽然便觉拨云见日,重压尽消:弥辰兄,你挂心的独女,三弟必会为你守好——除非我死。

“……震泽。”

冥教怒剑护法昂首看向黑心虎,复回顾殿门,确认板门已经合拢,方迈上黑曜石阶,耳语禀道:“心虎兄,一切如常。”

“继续,盯住雪痕堂。”黑心虎稍稍勾起唇角,笑得高深莫测,“若见教中还有哪个没长眼的混账找雪痕堂主乱嚼舌根,讲些不该提的故迹,直接处理掉,毋须上报请示。”

故人终裹白衣去,冥殿悲风枉断肠。

心计深沉蒙旧事,妄留亲睦驻烛窗37。

 

黑虎崖山腰,议事厅。

厅顶一十六盏白绢套格灯笼映得整个大厅亮堂得恍若白昼,厅中挂了不少立轴,书法秀如簪花狂似龙蛇,画作则为冥教历代上层肖像,夹杂着三两卷幽兰修竹,几头凳脚错落着数盆琼昙澄桂,伴着阵阵香风撩起议事厅内门窗前的紫纱。

“嗐,吓死咱了!”议事厅中戴青巾、穿乌袴且身量最短的中年男人“咕嘟咕嘟”饮进一杯温茶,抹去额上白汗38,抚着心口长吁道,“教主极少发如此大的火,那气势,真真骇破了咱的胆!雪堂主的性子也委实太倔,竟不说句软话平息君怒,偏生害咱一并提心吊胆着,生怕被她连累了去。”

“猪无戒,少在背后阴阳怪气!”覆两裆铠39、臂套铜钏的高壮大汉展肩抖起深蓝披风,绑在腰间的斧锋银光隐现,他讥诮道,“俺倒佩服雪堂主那股子倔劲儿,不类某位年近不惑的一堂之主,纵是得了这胆量,也只能用它哆嗦、磕头、尿裤子哩!”

“你什么意思,牛旋风?!”猪无戒朝立于上位的一女一男拱了拱手,哼道,“看在副教主和使者护法的面上,咱不跟你这匹夫计较,否则非教你晓得本堂主的流星锤有几斤几两重!”

“嚯?谁怕谁!俺老牛的开山斧也不是吃素的!”牛旋风绰起刃长过颅的一对巨斧,挥舞着拉开架势,战意兀厉,稍触即发。

“不要闹了!”服紫色对襟襦裙、罩夹竹桃纹黛氅的冥教副教主马三娘喝止二人,转头谆问保持沉默的群青雁纹直裾袍少年,“跳护法乃教主近使,不知对今日之事有何高见?”

冥教使者护法跳跳正了正灿金小冠,揖手回道:“无非是雪堂主炼药失败,因而惹怒教主,副教主以为然否?”

讷慎如斯,滴水不漏。

“诚如跳护法所说,雪堂主炼药少有败绩。”马三娘掩笑附和,随即五指虚搭胸前,注目单手扣在宝蓝流星锤铁链上的冥教戒尘堂主,口中忧道,“教主向来英明,今夜却大发雷霆,连平素信任有加的雪堂主都没能幸免……西攻青门固乃雪堂主力排众议的结果,但当初大家皆未反对,此役各堂各营伤亡均是不小,而雪痕堂犹甚——教主现今毒患莫愈,最忌肝火,诸位就算有些怨言,也权且收一收那些蜚短流长,共克时艰方为冥教久安之策啊。”

这番话讲得三个男人面面相觑,良晌,猪无戒率先挤出个笑脸,松开流星锤,谄媚地往马三娘身边趋了两步,拱手解释道:“副教主误矣!中秋可是白梨夫人的祭日,白梨夫人仙逝后咱教秋季总兴战端,全教上下肃穆得很,哪个不要命的敢在这时节惹教主他老人家不痛快!”

“三娘长年索居总舵冶铸奇兵秘宝,偶尔出门也多往返于聚宝阁与庖屋,或去少主和雪堂主闭关所在的静室照顾他们的衣食住行,亦从未见教中祭奠白梨夫人,倒是三娘想差了。”冥教副教主不理靠过来的猪无戒,只明眸睐视将两把巨斧插回后腰的旋勇堂主,面上戚色不减反增,“若三娘有幸知晓夫人葬在何处,同诸位一起前往拜祭,夫人九泉之下得以安息,又能抚慰冥教生人——牛堂主也是看着少主长大成人的,料想堂主足可体会三娘心境。”

牛旋风本打算躲开这话柄,但他环视议事厅里静待他开口的三位同僚,发现使者护法是豺锋内乱后进的冥教,副教主又摆明不知情,唯一能帮他解释那桩事的前上司正满脸窃笑,蓄满精光的瞳仁里幸灾乐祸的成分显然多于爱莫之助,他只得行礼雠应40道:“白梨夫人其实没有葬在黑虎崖,此事说来话长……十年前的今天,俺教前大少主豺锋,即前巡扈营都统豺通横死后留下的独子,突然发动了一次谋反。彼时教主惨胜七剑合璧后重伤闭关,小少主年幼,内功尚浅,无力诛灭逆贼,白梨夫人武艺亦不精深,混战中夫人为保护小少主被乱刀……”

冥教旋勇堂主欲言又止,两道粗眉耷皱成一团,历来刚毅的面庞显出浓浓的恻隐和不忍,厅内另外三人更是敛容端立,只听牛旋风默默跳过这段前尘,续道:“教主强行出关平息了豺锋掀起的反叛,随后悍然下令报复合璧后非伤即残的湘州七剑,对其宗族斩尽杀绝,手段十分可怖。俺教北部的地盘被灵山门趁机侵占,但教主毫不在意,时武林中人谈冥色变,盛传教主称霸不成,便走火入魔了,冥教日渐衰颓,眼看就要被仇家灭去。”

牛旋风转到梨木髹几畔,背朝厅门连饮数杯茶水,抹抹嘴边踱边道:“此后发生的事副教主与使者护法大概多少有所了解,翌年,与青光剑派亲善的月魔族长归九携揽月罗盘至总舵刺杀教主,教主待痊之躯于幻境中更添重创,幸亏副教主用新炼成的秘宝‘雪珠’救了回来。教主伤愈时,湘州七剑销声匿迹,遂逐渐停止对七剑余孽的追杀,将白梨夫人的坟冢迁至美丽安宁的角落,又北抗强敌,内清返贼——冥教再度蒸蒸日上,虽名声不复,到底保住了俺教江山……呃,扯远啦,总之白梨夫人的安葬之所是教主的秘密,而且每年八月十四俺们都要谨言慎行,因为教主和少主的脾气会变得很差,唉,也不知雪堂主现下怎样……”

“很差?具体有多差?”

冷冽的声音夹着一股寒风顷刻灌入,刮得议事厅顶部的白绢灯笼左摇右晃,伴随大敞的漆红板门吱吱呀呀地响了起来。

四人倒吸口凉气,跳跳停止摆弄挂在腰间的石青松针玉佩,牛旋风撂下杯子挺胸低头原地站直,猪无戒惊慌失措地哈下腰去,马三娘理了理袖缘略略俯首——他们转身面朝议事厅门,但见赤绸披风如旗招展,猎猎作响,黑小虎阴着脸凭门抄手,白绢灯笼洒下的光流泻入眸,结出峭厉的冰霜,与方才冥教教主的杀气相差仿佛,他寒眸一扫,但闻厅中四人齐声天揖道:“参见少主。”

“良宵之夜,本少主心情尚佳,懒得理你们。”他幽沉若箫的男音带着似隐似现的告诫,“如有下次……黑虎崖的地牢本少主不喜欢,不代表本少主不会用。”

语竟,黑小虎沉默地盯住他们。

许久。

方旋踵离去。

等他没入暗夜,众人才敢抬头,如释重负地般长嘘口气。

“少主说他……‘心情尚佳’?俺咋没看出来?”

猪无戒鄙弃地瞟了眼大口喘气仍不忘发问的牛旋风,轻拍左胸率先往戒尘堂走,低声嘟囔道:“当真是傻人有傻福,可恶,本堂主怎么就学不会这等漂亮话……”

“夜已深,大家也都乏了,便安歇吧。”马三娘点头示别,步出议事厅朝禁卫营行去。

“多亏你那最后一句,不然兄弟今夜恐怕得在地牢里睡稻草堆。”跳跳苦笑,拍拍冥教旋勇堂主的肩膀,“哎,老牛,我回巡扈营了啊!”

“最后一句……‘俺咋没看出来’?可这句与少主心情尚佳有哪门子关系?”牛旋风挠挠脑袋,满面困惑地追了出去,“喂,使者护法,等等俺!使者护法解释清楚前,俺在旋勇堂也睡不好觉哇!”

冥教总舵上方澄澈的天空中,一颗流星划夜而陨,玄鹰与乌鹊比翼盘旋,羽后明月将满未满。

世事如月,满极则缺,缺极复满,然有些故事,即或洞若观火亦无从释怀——剪不断,理还乱41。

银河浩邈落蓍爻,坠破蟾光运未昭。

竭虑殚精谋造化,亏盈天道敬舜尧42。

黑虎崖后山,白梨夫人故居馨梨阁畔的湖水突然漫出耀目的光芒,色呈雪青,澄澈纯粹,欲破空腾飞,直冲九霄,却莫名收拢于湖上七尺,分毫弗出,焕灿萦回,不可逼视。

 

【注:0卷名借句安全东的《山中杂咏·第六十六》;1隆安元年仲秋十四:公元397年阴历8月14日,本文所有日期均取阴历,叙述时提及月份一般统用“孟仲季”与“春夏秋冬”七字表述,孟春、仲春和季春分别为正月、二月和三月,以此类推;2袿衣:妇女所穿的华丽衣服,袿音“归”;3女郎:姑娘,多单用;4髹案:赤黑漆色的几案,髹音“休”;5獬豸:音“谢至”,中国古代神话中辨是非曲直,识善恶忠奸的神兽;6披膊:作战所穿的甲胄,用以保护肩膊的部分;7氅:音“厂”,外套大衣;8缣巾:双丝细绢制的头巾,缣音“兼”;9袴褶:音“库者”,上服褶下缚袴,便于骑乘的行旅之服;10盱:音“虚”,睁大眼睛;11袖缘:袖子边缘;12郎君:公子,多单用;13袍袴:上战袍下袴靴的军戎之服;14肩吞:防护肩部的甲胄,也起到装饰作用;15臂鞲:套在手臂上的护甲,鞲音“勾”;16缁色:黑泥之色,深棕偏紫,缁音“姿”;17裾:音“居”,衣服的前后襟;18计簿:计吏登记户口赋税等事务的簿籍;19沈郎钱:参军沈充所铸的钱币,东晋官方不铸钱,币制十分混乱,沈充所铸的五铢钱被称作沈郎钱,流行于江南一带,郎指公子,多与姓连用;20赓:音“耕”,继续;21愆失:过失,愆音“千”;22颢颢:洁白有光貌,颢音“浩”;23:丫头:晋时长辈对晚辈女孩的爱称为“小娘”,鉴于本词有歧义,作者选用了晋朝尚未出现但更满意的“丫头”一词;24遏药:有抑制作用的药物;25化用刘义庆的《世说新语•言语》:“覆巢之下,焉有完卵”;26湘州七剑:东晋末期张家界隶属天门郡,归荆州管辖,但由于南郡公桓玄长年治理荆州,与本文设定相左,故私设七剑所在均隶属湘州;27化用叶桂的《本草经解》:“主解百毒,辟瘟疫邪气时气,疮家之圣药”,魁首,位居首者;28曩日:往日,曩,“能声嚷音”(nang3);29幼失怙恃:幼年失去父母,怙恃,指父母,怙音“户”,指依靠;30太元十二年:公元387年;31戋戋:戋音“兼”,形容少;32盍:音“何”,为何,何不;33借句扬雄的《河东赋》;34翾:音“宣”,轻快地飞翔;35借句孙武的《孙子兵法·火攻篇》;36恚:音“汇”,愤怒,怨恨;37本诗标题为《故人白衣》,均以普通话的一、二声为平,三、四声为仄,存在平仄谬误的可能;38白汗:因劳累、惶恐、紧张而流的汗;39两裆铠:两裆是一种背心式服装,前后各一片布帛,在肩部有两条带子相连,无领,腰间以带子系扎,两裆有两种含意,一种是指服饰制度中的“两裆衫”;一种是指武士穿的“两裆铠”;40雠应:对答﹐作出反应,雠音“仇”,指仇恨、应答;41借句李煜的《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42本诗标题为《天行有常》,均以普通话的一、二声为平,三、四声为仄,存在平仄谬误的可能,蓍音“七”,指蓍草,古人用其茎占卦,爻音“遥”,指构成易卦的长短横道,蟾光,指月光。】

评论(5)
热度(44)
  1. 共3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